微信朋友圈林清玄散文精选摘抄

有时候,兀自在黑夜中行着,将大街走成一条细细的小巷,那种苍凉古朴的细致便猛然升起,于是想舞剑想舞成朵朵剑花,此样的感情一旦升起,就随着月下的独影一直长到远方去,止也止不住的,可是长夜将尽,发现囊中已经遗失的剑簇,任是豪气干云,在无人的空巷内在无声的凄寂里在黯淡的夜色中,即是呼风唤雨的手扬起,最多也只是一种无效的手势吧。

分离的神伤若欲雨前的黑云无边无涯地罩下,努力地压抑艰苦地想忘却,它竟毫不留情的在静脉中静静地流着。或者已经等待了太多的夜晚,或者要考验情意的坚挚。离别的伤悲由你的眼底汩汩闪现,在无意蓝而自蓝的天色下,我由泪哭诉出我的爱,说不出的心里层层叠叠的颤动。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春花,就有春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传进秋声,就来了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的体验生命的深味。

我每次出门旅行,总会随身携带一瓶故乡的水土,有时候在客域的旅店,把那瓶水土拿出来端详,就觉得那灰黑色的水土非常美丽,充满了力量。故乡的水土生养我们,使我们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即使漂流万里,在寂寞的异国之夜,也能充满柔情与壮怀。那一瓶水土中不仅有着故乡之爱,还有妈妈的祝福,这祝福绵长悠远,一直照护着我。

“把烦恼写在沙滩上”,这是禅者的最重要关键,就是“放下”,我们的烦恼是来自执着,其实执着像是写在沙上的字,海水一冲就流走了,缘起性空才是一切的实相,能看到这一层,放下就没有什么难了。

偶尔在人行道上散步,忽然看到从街道延伸出去,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一轮夕阳正挂在街的尽头,这时我会想,如此美丽的夕阳实在是预示了一天即将落幕。偶尔走在某一条路上,见到木棉花叶落尽的枯枝,深褐色的孤独地站边,有一种萧索的姿势,这时我会想,木棉又落了,人生看美丽木棉花的开放又有几回呢?偶尔在路旁的咖啡屋小坐,看绿灯亮起,一位衣着素朴的老妇人,牵着衣饰绚如春花的小孙女,匆匆地横过马路,这时我会想,那年老的老妇曾经也是花一般美丽的少女,而那少女则有一天会成为牵着孙女的老妇。

我相信命理,但我不相信在床脚钉四个铜钱就可以保证婚姻幸福,白头偕老。我相信风水,但我不相信挂一个风铃、摆一个鱼缸就可以使人财运亨通、官禄无碍。我相信人与环境中有一些神秘的对应关系,但我不相信一个人走路时先跨左脚或右脚就可以使一件事情成功或失败。我相信除了人,这世界还有无数的众生与我们共同生活,但我不相信烧香拜拜就可以事事平安,年年如意。我相信人与人间有不可思议的因缘,但我不相信不经过任何努力,善缘就可以成熟。我相信轮回、因果、业报能使一个人提升或堕落,但我不相信借助于一个陌生人的算命和改运,就能提升我们,或堕落我们。

我们在现实的人生里,凝视、倾听、沉思,这使我们看、听、停,再前进,游行在一个浮面的层次。往往在我们闭上眼睛,形色隐没时,才看见了。当言词沉寂,在辞穷句冥时,才听见了。当我们把思想倾空,不思不念时,才清晰了。有情在无情中,分离在相遇之时,不凡在平凡之内,呀!哪一条河流不是在重山阻隔中找到出路呢?如果理想之情是河流,它就会自由的在山谷中寻路;如果心与心相呼应,就会像挂在树梢的剑,被有缘的人找到。人生,复杂而繁琐。创作是简单而伟大的事。从创作看人生,不要陷入河流,要常想想河边的风景。从人生看创作,不要捉住天空,要真正地变成天空。

美好的创作不是玫瑰剪枝,而是走入田园去看那些盛开的玫瑰,若能瞥见玫瑰的精魂,玫瑰在心里就永远不谢,永远留香。若在某一个春日,形之笔墨,玫瑰就超越了局限,穿透了生死!洗砚池边的梅花,正是大地的梅花。清淡的墨痕,正是梅花留在大地的精魂!我们不宁静,是由于我们不完整的缘故。我们不完整,是因为我们孤困了自己。如果打开了与大地的一点灵犀,我们就走出孤困,我们就完整了,我们也宁静了,至少,在创作的时刻。

那最美的花瓣是柔软的,那最绿的草原是柔软的,那最广大的海是柔软的,那无边的天空是柔软的,那在天空自在飞翔的云,最是柔软!我们心的柔软,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更绿,比海洋更广,比天空更无边,比云还要自在,柔软是最有力量,也是最恒常的。且让我们在卑湿污泥的人间,开出柔软清净的智慧之莲吧!

柠檬花盛开时节,我走过柠檬园,花的浓郁的芬芳总是熏得我迷离。一切花中,柠檬花是最香甜的,有稠稠的蜜意;但是一切果里,柠檬果又是最酸涩的,其酸胜醋。

他唱的是心中的荒凉之城吧!外在的城池,时而繁华,时而荒凉,内心那小小寂寞的城呀!虽也有兴衰起落,却总有一块无欢的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後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最深最深的地方,这是诗人的大寂寞,也是诗人的荒城。

生活里的记忆就像是一个个小小的旅店,而人像乘着一匹不停向前奔跑的驿马,每次回头,过去的事物就永远成为离自己远去的旅店,所有的欢乐与苦痛,所有的沉淀与激情,甚至所有的成功与失败都在那些旅店里,到当天傍晚我们就要投宿另一家旅店了。

爱别离虽然无常,却也使我们体会到自然之心,知道无常有它的美丽,想一想,这世界上的人为什么大部分都喜欢真花,不爱塑胶花呢?因为真花会萎落,令人感到亲切。在生死轮转的海岸,我们惜别,但不能不别,这是人最大的困局,然而生命就是时间,两者都不能逆转,与其跌跤而怨恨石头,还不如从今天走路就看脚下,与其被昨日无可换回的爱别离所折磨,还不如回到现在。

我真地不肯相信是一种痛苦,也许剑被磨钝了,也许我是一本摊开扉页的书,但是在苦读书中的文字篇章时我害怕,也惊喜,由于翻过的页中有太多的叹息才害怕,由于后来的篇章里显示着精彩的未知才惊喜。知道自己所走的路是一条不妥的路,微小的感触已然难以遮掩它们的不足道。

我满怀伤感地离开旗山溪,也仿佛是从记忆里离开了,原来还残存在记忆中的美,如今也消失殆尽了。从湿土中抽芽的芋田,萎黄了。在和风里摇曳的蕉园,倾倒了。挺立于田园的椰子树,散落了。连从不挑剔的环境的浅蓝色牵牛花,都褪失颜色,越开越小,终至化去!仔细听,只要还有一点心肝,就会听见河水的呜咽!仔细听,只要还有一丝良心,就会听见土地的叹息!纵使把倾倒毒水的人枪毙千百次,再也无法恢复河水与土地的旧观。

创作者不必夸耀,也不必妄自菲薄,画家把色彩留给大地,音乐家把声音留给大地,作家把文字留给大地……因为大地不欺,地无私载,我们才可以真诚的吐露,才值得用一生的力量去完成。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必然有一些东西可以超越局限,穿透生死,就像点燃黑夜的天上星月,那些超越与穿透虽然来自个人的情感,但是如果不予大地相呼应,不与季节的转移相和谐,不与日升月沉相契入,就像那玫瑰剪枝,在动剪的刹那,玫瑰已经死亡。

如果画面转换,我们看见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过溪谷,溪边有一株横长的芦苇,一只美丽的紫蜻蜓,不知从溪山的什么角落飞来,翩翩地降落在芦苇的最尖端。当时若有摄影机,一定会立刻留下美丽的影像;若有纸笔也好,可以写下刹那的情景。因为,思绪的蜻蜓是不会久留的,它像来的时候一样翩然飞去。彩虹使我们亮眼,乃是彩虹不会停留超过一刻钟。它迫使我们放下一切来仰望它,否则,它就会无情地放下我们。灵魂的飞临也像雨后的彩虹,它不会停留一刻钟,如果不立刻留下它,它很快的就拂袖飞去。诗人在一生当中,只要情况许可,会短暂依恋某些树啦,海啦,山坡啦,或某种彩雪啦。

我们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扮演了种种不同的角色,演出种种虚假的剧本,最后又哭着离开这世界。每天我走完了黄昏的散步,将归家的时候,我就怀着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阳的头发,说一些赞美与感激的话。感恩这人世的缺憾,使我们警觉不至于堕落。感恩这都市的污染,使我们有追求明净的智慧。感恩那些看似无知的花树,使我们深刻地认清自我。即使生活条件只能像动物那样,人也不应该活得如动物失去人的有情、从容、温柔与尊严,在中国历代的忧患悲苦之中,中国人之所以没有失去本质,实在是来自这个简单的意念:“人活着,要像个人!

你也知道流水和月亮的道理吗?水不停地流逝,却没有真正地消失;月圆了又缺,却一点也没有消长。从变化的观点来看,天地每一眨眼都在变;自不变的观点看来,万物与我都是无限的。在变与不变之间,有情就有伤感,有情就有失落,有情就有悲怀,这些都是由变化所生。但是,眼睛如果大到如月如天,伤感、失落、悲怀,不就是海边的贝壳吗?贝壳已死,却留下了形状、颜色与美丽。这有些像禅师所说的:“心热如火,眼冷似灰”,对人生的一切,我的心永远热情、贴近、注视、感受,但是要化为文字,似乎有一双冷静观照的眼睛,后退、飞远、平淡地回来看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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