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反而能看得很远。年轻人看得很近,因为向往未来,恨不得未来的每一分钟都要了解。老人支配未来的额度已经变得很低,只能看回过去,因此他们的视野反而变得很远。广袤无垠的过去的荒原,他们是主人。
歌舞伎的宿命是要不断地传承――他的儿子也注定要从事歌舞伎的工作。日本国宝级的能剧演员野村万斋不到4岁开始登台,和父亲一起出演。他的儿子同样不到4岁初登台,演一只小狐狸。野村万斋在台上对儿子念台词,宣告他的宿命:“汝之一生将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哪怕落入黄泉,亦不得解脱……”说着,就落下泪来。
“眼前苟且”与“诗和远方”是一对虚假的对立。我在东京一年的生活表面看是“诗和远方”,生活在迷人的异域,鸡毛蒜皮消失了,可东京的生活同样存在着无奈的人性、琐碎的沟通、窘迫的算计与虚伪的寒暄。另外,网络的发达让“远方”的概念消失了,我身在异国,却时刻关注着国内的人与事,为我触手而不可及的苦难感到悲伤。正是这些并不美好的细节,才构成了生活的全部。
在一个全是瞎子的国度,独眼龙是很痛苦的,因为他能看到别人仗着黑暗的不堪和龌龊,于是独眼龙选择戳瞎自己。这样的力量与回响比重复的恶来得更有冲击力。
进公寓看了看,内部整洁干净。公寓的墙上贴着倒垃圾的规定:“周一可以扔纸、布;周二可以扔玻璃、厨余垃圾……”看得人觉得很安心。这样的规则让人有生活的存在感。
爱想象中的人很容易,可当他们来到你的面前,爱他们就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我一直认为,月亮的光明是幻觉,丑陋的表面才是真实。
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像贪得无厌的血蛭一样寻求赞同、爱和理解。
又在皇居跑了步,意识到这是我最长时间在一个不同的社会生活的经历,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可以永远这样跑下去,跑下去,黑夜变得越来越短,生命中的黑暗也像影子一样逐渐褪去。跑下去,跑进春天里,跑进和煦的阳光里。
跑步的时候我刻意留意四周,看看是否能偶遇村上春树,结果发现大部分男的都和村上春树差不多,矮小结实的身体,简素规律、神情肃穆,我就像是在和一堆村上春树的克隆者同时跑。跑者白天是坐地铁的上班族,穿着米色和黑色的商务装,地铁门一开再一关,他们的疲惫和麻木又加深了一层。到了晚上,他们换上专业的跑步服,庞大的上百人的群体呼吸在同样的频率之下,在窄窄的跑道上连绵不绝,仪式感就像是参加弥撒。
纳博科夫笔下契诃夫式的知识分子是这样一类人:他集高贵情操和软弱无能于一身,这种情操到达人类所能及的最深层次,而同时他又无力将其理想和原则付诸行动,简直无能到了近乎荒谬的地步。他投身于道德的美善、人民的幸福、宇宙的安宁,但个人生活上却做不出任何有用的事情。他在模糊的乌托邦梦想中耗费着自己乡村的生命。他明知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值得追求的,但同时又越来越陷入平凡的泥淖。
那时,我发现了自己与周围人的巨大不同。对于他们乐观的事情,我很悲观;对于他们相信的事情,我很怀疑;他们听到的赞美和掌声,我听不到;他们听不到的苦难和哭泣,我能听到。他们生活在光明和希望中,我生活在黑暗和怀疑中――这或许是我从小就写作养成的习惯,当所有人看到的是月亮的光明,我更愿意钻到月亮的背后,去看它凸凹不平的表面。因为我一直认为,月亮的光明是幻觉,丑陋的表面才是真实。
真正善良的人是敏感的人,而不是感伤的人,敏感的人刀刃永远向着自己,而不会像感伤主义者一样对着他人的伤口作诗流泪。
食物过剩,糖分过剩,卡路里过剩。而互联网创业的热潮中,很多人的很多努力都是为了让别人更懒一些,人和食物之间的距离被缩短了,食指一动,就等着外卖小哥敲门。
虽然任何关系都有强弱之分,但更受折磨更痛苦的却不一定是弱者。弱者示弱,不断暴露和展示自己的弱点,你无法指责他,类似病人先发制人地把自己的疾病当做挡箭牌,呕吐般宣泄着自己的可怜。弱者姿态低无可低,强者被逼的退无可退。
高浓度的青春逐渐变得稀薄,是从同伴的不断失落开始。这种失落不一定是失联,抑或是志趣道路发生变化。谈话交心往往陷入对彼此生活选择的不赞同,为了不破坏已经伤痕累累的情感联系,索性变得越来越沉默,终于相对无言。
坚持是最困难的,因为那并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执拗,而是无数次自我动摇、怀疑、否定和否定之否定。
对于他人生命里悲惨的变故,我又爱听又怕听:爱听当然是出于劣根性,人们喜欢听那种把种种复杂的悲剧总结成三言两语的故事,听者像占了便宜;怕听是因为我总以为自己有劝解的义务――至少在口头上“解决”这件事,就像小学写作文时结尾一定要写“今天真是有意义的一天”,把一切都装进一个光明的尾巴里。可我劝解的能力非常差,如果在旧时的农村,大概是妇女圈里最受排挤的。
我的很多朋友看了《斯通纳》觉得好,因为在其中看到了自己。我想这大概是文科生才能体会到的软弱。我们害怕外界世界一无论是战火纷飞还是满地黄金,因为我们无用。我们宁愿把自己困在知识的小小牢房里,一旦走出去,就会丧失自己身上的美德,而这美德是唯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心力来源。
在世界上所有的职业里,恐怕只有作家是越清醒才能越优秀的。其他职业的成功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催眠,鼓励自己克服缺点,战胜脆弱。只有作家不需要,作家住在自身缺点搭建成的监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