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是种放弃:这世界就这么无缘无故啊, 爱也好,恨也好。――――严歌苓《扶桑》
我告诉你:每个女人都有最美丽的刹那;一瞬间的怒放,要紧的是你这空前绝后的怒放被谁有幸看见。――――严歌苓《扶桑》
仇恨是一种悲剧式的壮丽感情。它使人自我感觉正义、神圣、使命所驱。不是你咬我一口,我必定还你一牙的仇恨,那是低级的动物式仇恨。更高和纯的仇恨是与生命俱在的,它博大得可以没有具体敌对面。就像人的博大却无处施予的爱。这种最高的仇恨可以被许多年地封在那里,黑暗一片,人甚至从不意识到它的存在。而这片黑暗终于决口,淹没整个思维和理性时,人要做的,不再是有目的的毁坏;人是为了完成一次感情的壮举。所有的烧、砸、杀、奸,都是渠道,作为这片黑暗流散输出的渠道。最初使敌对意识崛起的东西,此时已渺小得近乎消失。人渐渐陶醉在毁坏和――――严歌苓《扶桑》
他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像条垂死的鱼,在她宽容的网里挣扎。――――严歌苓《扶桑》
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死都能面对的,还有什么不可面对的?――――严歌苓《扶桑》
是的,自相残杀是他们的借口、假象。他们是在集体自杀,从某种角度来领悟。他们死给你看;死是最后一步,这一步都能走得这样从容,心甘情愿,它之前的许多步,如歧视、诋毁、驱赶、殴打,还值得提吗?――――严歌苓《扶桑》
他们都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种族带残酷色彩的勇敢和对于血的慷慨。他们还领略到一种东方式的雄性向往:那就是沙场之死。这死可以毫无意义,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辉煌的意义。刀光剑影,热血如浴,这死还要什么比它本身更壮丽的意义?――――严歌苓《扶桑》
我们同样聚向唐人区,在那里平息刚跨入异乡的惊魂。在那里找工作、找房子、找安慰,找个定定心的地方来完成从热土到冷土的过渡。我们同样挤住在窄小、失修的屋里,一群人分担房租,安全感便是一群人相等的不安,幸运感便是同伴们相等的不幸。然后,我们像你们的后代那样,开始向洋人的区域一步一探地突围。――――严歌苓《扶桑》
极端的异国情调诱使少年的他往深层斟探她,结果他在多年后发现这竟是母性。那种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淫荡最优美的体现。六十岁的克里斯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就像他十四岁一动不动看着窗内。看着她怎样敞开自己,给人去毁去践踏。十多个人。还有更多。在她被毁尽的一瞬间,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怒放。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从被毁灭的自己、被践踏成土的自己跃然腾空,整场的毁――――严歌苓《扶桑》
这种出卖的概念被成功偷换了,变成婚嫁。这些女人每个晚上出卖给一个男人,她们的肉体像货物一样聋哑,无动于衷。这份出卖为她换来无忧虑的三餐、几柜子衣服和首饰。不止这一种出卖,有人卖自己给权势,有人卖给名望。有人可以卖自己给一个城市户口或美国绿卡。有多少女人不在出卖?――――严歌苓《扶桑》
我简直怀疑你们是存心不认出对方来。你在这时接过账单,付了钱,朝门口走去。你到门口时回头,他却给了你一个后脑勺。可你刚调脸,他又转头来看你。他看见的是你年迈的、蹒跚的背影。――――严歌苓《扶桑》
在克里斯故世前,他想到了扶桑。他七十五岁了,那一缕黑头发还很年轻。他想到扶桑就那样剪开了他和她,她剪开一切感情爱恋的牵累。或许扶桑从爱情中受的痛苦比肉体上的任何痛苦都深。或许她意识到爱情是惟一的痛苦,是所有痛苦的源起。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肉体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严歌苓《扶桑》
许多年后,七十岁的克里斯在老年性失眠的一个夜晚,又一次看见扶桑跪着的形象。扶桑仍穿那件浅红衫子,身材比他年轻时印象中的要小。她那跪着的宽恕是他风烛残年时最动人的。他一生没有宽恕太多人和事。他善于在别人和自己身上发现罪恶,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个妓女宽恕下来的。他在那个失眠之夜更感到跪在遥远年代里、着浅红衫子的女子是那样不可忍受的楚楚动人。――――严歌苓《扶桑》
你感到肉体在他的接触下敏感得发疼。那片任你沉浮的混沌没了,那片阔大的无意识潮一样退去。痛苦升上来。你不知这痛苦是什么,不知这痛苦便是代价,是对忠贞、对永久属于所付的代价。忠贞和永久头一次进入你内心,你却只觉它新鲜得不可忍受。――――严歌苓《扶桑》
那点醒悟渐渐清晰了:他们不是在自相残杀,他们是在借自相残杀而展示和炫耀这古典东方的、抽象的勇敢和义气。他们在拼杀中给对手的是尊重,还有信赖。某人刀失手落地,另一个等待他拾起。他们借这一切来展现他们的视死如归,像某些人展示财富,另一些人展示品格、天赋。他们以这番血换血、命换命的厮杀展示一个精神:死是可以非常壮丽的。――――严歌苓《扶桑》